編者按
作家王蒙的一句“中國文學處于它最好的時候”,,引起爭議未息(見10月24日,、31日本版),,北大中文系教授陳曉明又于11月7日在本版發(fā)表特約文章,,提出“中國文學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”說,這與德國漢學家顧彬?qū)τ谥袊敶膶W的“垃圾”評價完全牛頭不對馬嘴,,到底誰是誰非,?請看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檸的意見———
[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] 陳曉明
我們要允許漢學家(顧彬)的誤讀,同時要保持差異性,。
我以為今天的中國文學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,。
其實唱衰中國當代文學是從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在中國主流的媒體和中國的批評界就存在的,。
我今天要壯著膽子為當代漢語小說說點肯定性的話……
張 檸 [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]
“差異說”是取消價值判斷最省事的一招。
這是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斷語,。
這種句式,,透出一種我們熟悉的殺氣。
所謂“斗膽”,,是弱者向強者進言時的卑詞,。說出一種與主流價值觀念高度一致的觀點,不需要“斗膽”,。
兩種貌似對立的評價
短短的兩年之內(nèi),,對中國當代文學(1949-2009)的評價,出現(xiàn)了兩個截然相反的觀點,。一個由著名漢學家,、德國波恩大學漢學系主任顧彬提出,說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(簡稱“垃圾說”),;另一個由著名批評家,、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提出,說中國當代文學“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”(簡稱“高度說”或者“黃金說”),。由于事涉當代,,與每一位活著的人多少都有點瓜葛,關注的人自然會很多,。所以觀點一出,,立刻引來了大量的圍觀者,。
面對兩種針鋒相對的評價,,人們難以取舍。兩位學者都自稱研究中國文學三四十年,,他們對自己的研究對象有獨特的情感,,恨不得把中國當代文學看作自己的兒女。但他們倆用截然相反的形式表達著自己的情感:一個像嚴父,,恨鐵不成鋼,,面對缺點,厲聲責斥,;一個如慈母,,越看越喜愛,只看長處,,袒護有加,。“垃圾說”和“黃金說”,,兩種觀點表面上南轅北轍,,但深層邏輯卻是同一的。它們就像生長在同一胎盤中的孿生兄弟。在精神分析的視野中,,黃金是糞便(垃圾)的升級形式,,所以人們常常會視黃金為糞土;糞便(垃圾)是黃金的墮落形式,,所以人們面對它總是會哈哈大笑,。“垃圾說”和“黃金說”,,就這樣成了中國當代文學評價中兩個既互相拆臺,,又相互依賴的奇怪景觀。
顧彬“垃圾說”的遭遇
顧彬的“垃圾說”,,因其明快和粗暴的雙重屬性,,給公眾帶來了強烈的刺激和樂趣,也為公眾釋放對中國當代文學的不滿情緒,,提供了機會,。報紙和網(wǎng)絡等大眾媒介的大肆報道,暗含著公眾對顧彬的支持,,但反對者也不少,。根據(jù)不同的動機,可將反對者分成兩類,,一類是心態(tài)上的不接受,,一類是事實上的不接受。心態(tài)上的不接受,,就是死要面子,,活不認賬,但內(nèi)心還是有點發(fā)虛,。事實上的不接受,,則是要找理論上的借口,用理性思維做工具,,把死的說成活的,。
先說心態(tài)上的不接受:敢于公開說出真相的為什么不是我們而是你洋人?連垃圾都不認識,,我們的思維,、視覺、嗅覺是不是真的有毛???為了回避自身的問題,我們轉而向漢學家發(fā)起進攻:你了解中國當代文學垃圾的組成元素和生產(chǎn)環(huán)境嗎,?其實這是一種弱勢文化面對強勢文化的自然心理反應,。近代以來,,面對洋人,中國人的“義和團情結”從來就沒有消失過,,經(jīng)常擺出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,。中國當代文學是不怎么的,但你顧彬先生說它是“垃圾”,,我們偏偏不愛聽,,就好比自己家人有缺陷而不接受外人斥責一樣。其實我們一直很討厭那種腰里纏著紅布,,光著膀子嗷嗷叫的義和團,,更喜歡五四先輩引進的文學“洋槍洋炮”。面對“文學義和團”時,,我們擺弄著“洋槍洋炮”,;面對洋人的批評,我們情不自禁地脫光上衣,,將紅布往腰里一纏,,擺開架勢哇哇地沖了上去。這是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卑情結在個體人格中的可悲投影,。
再說事實上的不接受,。這是“心態(tài)上不接受”的變異形式,或者說是它的升級版,。這種思維認為,,顧彬先生對當代文學事實的判斷有問題,或者說他的西方“知識譜系”不適應中國語境,。當我們用“中國方法”來研究中國文學的時候,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它很好,“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”,。陳曉明先生持這種觀點,,參見2009年11月7日的《羊城晚報》B05版和他的“網(wǎng)易博客”文章,。這是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斷語,。據(jù)我所知,陳曉明先生不是心血來潮的偶爾一說,,而是通過多年的認真研究得出的結論,。可是他一直在瞞著我們,,直到今天才“斗膽”說了出來,,說完之后把自己嚇了一跳。所謂“斗膽”,,是弱者向強者進言時的卑詞,。說出一種與主流價值觀念高度一致的觀點,,不需要“斗膽”。需要“斗膽”說出來的,,是那些與強權不吻合的觀點,。
陳曉明“高度說”的邏輯
陳曉明先生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重新評價,源于他對自己多年來所操持的西方“知識譜系”的疑問,。他深感歉疚的是,,自己至今還沒有創(chuàng)造一種全新的、綜合古今中外的知識譜系,,來與西方知識譜系相抗衡,,以致讓“達到前所未有高度”的中國當代文學“蒙冤”多年。他認為:“如果沒有我們自己對自身文學的認識及其建構美學準則,,我們的文學永遠只是二流貨……西方給我們施加的美學的標準也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,,我們用那樣的標準看自己的小說永遠是差了一大截”。為了迅速擺脫外來標準“施加”給中國當代文學的“二流貨”,、“差一截”的不公正待遇,,陳曉明先生在來不及建立新的知識譜系和評價標準的前提下,直接將“前所未有高度”的結論端了出來,。通過放棄個人趣味和遷就權力的趣味,,通過為宏觀決策提供資訊的“專家身份”這一中介,知識譜系的邏輯,,頓時轉變?yōu)闄嗬刃虻倪壿?;中國當代文學的“垃圾說”,頓時轉變成了“黃金說”,。
在推出“黃金說”的過程中,,陳曉明先生一方面在努力尋找一種與國際知識譜系接軌的言談方式,為中國當代文學辯護,,由此產(chǎn)生了一系列全新的判斷,。比如:在“反抗現(xiàn)代性”的理論前提下,重新肯定1949年至1965年的文學的價值,;通過學生的閱讀反應,,來肯定《創(chuàng)業(yè)史》、《紅旗譜》等作品的傳播意義,;將最前沿的理論資源,,用于為當代文學研究的“去政治化”服務;用“再解讀”的方法,,為當代文學尋找新的“美學標準”,;最后推出“前所未有的高度”的結論。另一方面,,他有意無意地用了一種暗含威脅的口氣———“有人要唱衰中國文學”,,仿佛當代文學的讀者和批評者中有敵對勢力似的,。盡管這不是他的本意,但這種句式,,透出一種我們熟悉的殺氣,。當他遭到國內(nèi)“文學買辦”騷擾的時候,他還使出了一招太極推手:“保持文學的差異性”,。如果將文學和非文學的“差異”合法化,,那么“差異說”是取消價值判斷最省事的一招。這種說法,,近幾年在政治,、經(jīng)濟、文化等各個領域里都很流行,,我們在主流媒體中每天都能聽到,。
當代文學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癥
面對中國現(xiàn)當代文學,無論用國際視野中的文學標準,,還是用咱們老祖宗的文學標準衡量,,它都疑問重重。白話文文學誕生才九十多年,,在文學史長河中好像一個新生兒,,其成長過程歷盡磨難,身體中既有來自母體的“胎毒”,,也有交叉感染的“病菌”,。面對這樣一個發(fā)育尚不完全的對象,唯一可做的就是要設法讓它自身的機能健全起來,,而不是像溺愛的母親一樣找各種借口盲目夸耀,。
王蒙先生說,中國當代文學的創(chuàng)作環(huán)境處于“前所未有的寬松”時期,,在當代中國60年的歷史之中,,并按照有中國特色的標準衡量,這個說法沒有疑問,。如今配上了“前所未有的高度”,,兩個“前所未有”加在一起,我們于是產(chǎn)生前所未有的困惑,。表面上看,,中國當代文學的形式和構件,,包括語言和敘事技巧,,似乎都達到了一定的水平,“肌肉”很發(fā)達似的,,仔細檢查,,發(fā)現(xiàn)它缺心眼兒,,也就是缺少作為文學基因的“自由心境”。
機能健全的兩個條件,,一是好的外部環(huán)境,,一是個體內(nèi)在的生長能力,或者說造血功能,。尤其是對文學而言,,作家的內(nèi)在生長能力特別重要。自由心境的喪失,,是不寬松和禁錮的結果,。禁錮的解除,可以讓行動的自由立刻得到恢復,,但不一定能讓自由心境立刻恢復,。因此,在恢復自由心境的過程中,,有一種癥候特別值得注意,,那就是對解禁和自由的不習慣,迷上了先前的禁錮,,甚至對寬松和自由產(chǎn)生逆反心理,。這是一種典型的“斯德哥爾摩綜合癥”在文學中的反應。
斯德哥爾摩綜合癥(Stockholm syndrome)這一心理現(xiàn)象或許古已有之,,但這個心理學術語,,則源于1973年斯德哥爾摩的一次劫持人質(zhì)事件。心理學家發(fā)現(xiàn),,人質(zhì)會對劫持者產(chǎn)生一種心理上的強烈依賴感,。他們的生死控制在劫持者手里:要么合作而活著,要么反抗而死去,,沒有別的選擇,。劫持者讓人質(zhì)活下來,人質(zhì)便產(chǎn)生感恩之心,。漸漸地,,他們與劫持者同呼吸共命運,甚至還會愛上劫持者,。最終,,他們和劫持者一起,將解救者視為敵人,。這種“自我劫持”的心理現(xiàn)象,,在文學創(chuàng)作和文學研究中越來越明顯。他們對寬松自由特別反感,,沉浸在當年被劫持之時的禁錮和受虐情境之中不可自拔,。因此,,在“前所未有的寬松”環(huán)境里,當務之急是解救那些因“自我劫持”而導致的變態(tài)心理,,讓他們恢復正常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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