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多人覺得《讓子彈飛》(以下簡稱《子彈》)好看,,我也不覺得難看。但這里所謂的好看,,顯然不光是指那種具有黑色幽默色彩的故事情節(jié),,搞笑的對白,應該也把影片的暴力元素算在了里面,。比如,,有一篇河南作家評姜文新片的報道,其中就有對《子彈》暴力的贊辭,。何弘說:“不少人說這部片子張揚的是暴力美學,,這樣說不能說不對,但我覺得這與一味崇尚暴力還是有區(qū)別的,,它張揚的是一種桀驁的血性,,一種對社會正義的樸素追求。片子看完確實能給人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,?!濒~禾說:“我欣賞姜文的血性:暴力,為弱者伸張義憤的暴力,?!奔热贿B作家都如此欣賞暴力,,普通觀眾也就可想而知了,。
于是,有必要對暴力美學稍作清理,,也有必要琢磨一下《子彈》中的暴力美學源自何處,,更有必要思考一下我們?nèi)绾尉统闪吮┝γ缹W的欣賞者。
電影學方面的專家指出,,暴力美學是1990年代中期在電影界流行起來的一種說法,。此種影片起源于美國,發(fā)展成熟于中國香港,。其后,,美國導演昆汀·塔倫蒂諾到“東天”取經(jīng),,視暴力美學為寶物,并把它運用到了自己的多部影片中,。暴力美學的電影作品往往有如下共同特征:它們把暴力和血腥的東西變成了純粹的形式快感,,而影片致力于挖掘的也是槍戰(zhàn)、武打動作,、殺戮和其他暴力場面的形式感,。正因為形式主義趣味是暴力美學的興奮點,所以,,電影中的社會功能與道德教化效果就被排除在外,,不管不顧。(郝建:《“暴力美學”的形式感營造及其心理機制和社會認識》)比如,,電影《黑客帝國》利用“Flow-Mo”特技技術(shù),,將一個閃避子彈的普通動作鋪陳渲染成絢爛奪目的瞬間,影片的暴力美學也發(fā)揮得淋漓盡致,?!捌谢だ锞S斯闖進保衛(wèi)大樓,慢慢亮出外套里的槍,,開始掃射,。槍林彈雨中,大理石梁柱碎屑紛飛如雪,,基努·里維斯飛墻走壁,,怎么射都射不死,酷到極點,?!保ǔ糖嗨桑骸秶夂蟋F(xiàn)代電影》)
據(jù)報道,姜文非常欣賞昆汀的電影,,這意味著,,不僅是昆汀的密集型敘事成了姜文的學習榜樣,而且《低俗小說》,、《殺死比爾》等片中的暴力美學也成了姜文拍攝《子彈》的參照范本,。而如此一來,央視主播郭志堅的批評就顯得比較錯位,。因為《子彈》中的暴力美學顯然也在追求一種形式快感,,但你卻說它“很黃很暴力”。這種來自樸素感受的道德批評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,,但我想它說的是另一碼子事,。
這么說,《子彈》的暴力美學僅僅是向昆汀或吳宇森等人的致敬之作,?如果這么來定位《子彈》,,我們或許就小看了姜文,。在我看來,這部電影中的暴力美學還有另一源頭,。
電影中有張麻子“發(fā)動群眾”一場戲,,起初他向群眾散銀子,群眾拿走了銀子卻又全部交給了黃四郞,;然后他又給群眾發(fā)槍,,群眾拿起了槍,且在“槍在手,,跟我走,,殺四郎,搶碉樓”的幾番鼓動下一擁而上,,但跟著跟著便一哄而散,。當張麻子終于殺了黃四郞的替身,群眾才無所顧忌,,上演了一出搶分黃四郎家產(chǎn)的大戲,。在這場戲中,群眾殺聲震天,,憤怒聲討假四郎,;張麻子手起刀落,血濺白上衣等等,,固然是為了讓群眾放下包袱,,輕裝上陣“搶碉樓”,但這種場面,,卻也讓我想起了以往一些小說的相關(guān)描述,。
比如,丁玲在《太陽照在桑干河上》上描寫道:“人們都擁了上來,,一陣亂吼:‘打死他,!’‘打死償命!’”“人們只有一個感情——報復,!他們要報仇,!他們要泄恨,從祖宗起就被壓迫的苦痛,,這幾千年來的深仇大恨,?!敝芰⒉ǖ摹侗╋L驟雨》中也有類似場面:“從四方八面,,角角落落,喊聲像春天打雷似的往前直涌,?!薄摆w玉林和白玉山掛著鋼槍,,推著韓老六,走在前頭……后面是一千多人,,男男女女,,叫著口號,唱著歌,,打著鑼鼓,,吹著喇叭?!睂τ谶@種場面描寫和作者用意,,錢理群先生是這么概括的:“這里,群眾性的暴力,,被描寫成革命的狂歡節(jié),,既是階級斗爭的極致,也是美的極致:作者所欣賞的正是這種強暴的美,?!保ā?948:天地玄黃》)
我把這種強暴之美看作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暴力美學。而這種暴力美學不僅出現(xiàn)在以往的小說中,,也出現(xiàn)在當年拍攝的諸多電影里,。比如《閃閃的紅星》,潘冬子怒目而視,,高聲斷喝,,一刀砍向胡漢三,這是不是一種暴力美學,?當然,,此鴨頭并非彼丫頭,此種暴力美學更講究的是階級仇,,民族恨,,卻并不單純追求形式快感?;蛘咭部梢哉f,,那種形式感中已融入了民族國家的宏大敘事。
《子彈》接通了上述敘事中的暴力美學,。這很可能意味著,,姜文雖然表面上拍的是一部商業(yè)片,但骨子里,,《子彈》通過巧妙“偽裝”,,也撥動了觀眾政治無意識中的那根琴弦。于是,,有必要進一步追問,,當我們喜歡這部片子時,,是不是意味著它也照亮了我們殘存或者正在潛滋暗長的上述情結(jié)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