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操高陵出土石牌有銘刻“黃豆二升”字樣者,。有人提出質(zhì)疑,，以“曹操墓‘黃豆二升’石牌涉假”,，“唐朝的黃豆玩時空穿越,，埋進了曹操墓”的形式進行批評。質(zhì)疑者稱,，“安陽方面公布的這批石牌有21塊,，除了‘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’等文字外，其他的石牌上還有‘黃豆二升’,、‘刀尺一……’(那個字看不清楚),、‘胡粉二斤’等等。我曾請教北京大學的一位老教授,，他說‘黃豆’一語是后代出現(xiàn)的,，漢魏時只用大豆一語?！辟|(zhì)疑者自稱“反復(fù)檢索《四庫全書》,、《四部叢刊》及各種金石墓志和簡帛牘策資料，并查看中國農(nóng)業(yè)史的相關(guān)著作,，發(fā)現(xiàn)結(jié)果確實如那位老教授所言”，“‘黃豆’一詞最先在唐代《開元占經(jīng)》,、《酉陽雜俎》等書出現(xiàn),，之前用的全都是菽、大豆之語,，無論經(jīng)史子集,、簡帛金石,，還是專業(yè)農(nóng)學著作如漢《氾勝之書》、北魏賈思勰《齊民要術(shù)》中都是如此,?！?/p>
這一問題涉及質(zhì)疑者所說的“中國農(nóng)業(yè)史”以及中國飲食史和中國喪葬觀念史，也涉及史學研究的思想方法和考察路徑,，或許有必要討論一下,。
“黃豆”一詞真的是“最先在唐代”出現(xiàn)的嗎？是不是如果我們沒有在唐以前的文獻中看到有關(guān)“黃豆”的文字信息,，就可以斷言“曹操墓‘黃豆二升’石牌涉假”呢,？考據(jù)求實之學者，都知道證有易,，證無難,。斷定某一時代某種事物之不曾存在，是要慎之又慎的,。張蔭麟先生曾說,，“凡欲證明某時代無某某歷史觀念，貴能指出其時代中有與此歷史觀念相反之證據(jù),。若因某書或今存某時代之書無某史學之稱述,，遂斷定某時代無此觀念，此種方法謂之‘默證’（Argument from silence）,。默證之應(yīng)用及其適用之限度,，西方史家早有定論?！睆堈f專指“觀念”,，其實各種歷史存在的“證明”都是如此。張蔭麟先生引錄了法國史學家色諾波（Ch.Seignobos）的說法：“吾儕于日常生活中,，每謂‘此事果真,，吾儕當已聞之?！C即根此感覺而生,。其中實暗藏一普遍之論據(jù)曰，倘若一假定之事實,，果真有之,，則必當有紀之之文籍存在。欲使此推論不悖于理,，必須所有事實均經(jīng)見聞,，均經(jīng)記錄，而所有記錄均保完未失然后可。雖然,，古事泰半失載,，載矣而多湮滅，在大多數(shù)情形之下,，默證不能有效,；必根于其所涵之條件悉具時始可應(yīng)用之。現(xiàn)存之載籍無某事之稱述,，此猶未足為證也,，更須從來未嘗有之。倘若載籍有湮滅,，則無結(jié)論可得矣,。故于載籍湮滅愈多之時代，默證愈當少用,。其在古史中之用處,，較之十九世紀之歷史不逮遠甚?！睆埵a麟先生以為,，“此乃極淺顯之理而為成見所蔽者，每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,?！保◤埵a麟：《評近人對于中國古史之討論》，《學術(shù)》40期,，1925年4月,；《古史辨》第二冊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,，第271頁至第272頁）徐旭生先生曾經(jīng)對某些“疑古學派的極端派”的方法有這樣的批評：“極端疑古學派的工作人對于載籍湮滅極多的時代,，卻是廣泛地使用默證，結(jié)果如何,，可以預(yù)料,。”（徐旭生：《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》（增訂本）,，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,，第24頁至第25頁）如果我們在考古收獲中遇到意外的發(fā)現(xiàn)，不看作新鮮的知識,，而直認“涉假”,，嘲諷其“玩時空穿越”，顯然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,。
況且事實也許并非如曹操高陵質(zhì)疑者所說,，“之前用的全都是菽,、大豆之語,，無論經(jīng)史子集,、簡帛金石，還是專業(yè)農(nóng)學著作如漢《氾勝之書》,、北魏賈思勰《齊民要術(shù)》中都是如此,。”河西漢簡可見“黑粟”,、“白粟”,、“白米”、“白粺米”,、“白粱稷米”簡文,，可知漢代以色質(zhì)區(qū)別農(nóng)作物收成，已經(jīng)成為習慣,。以“黃”色指稱的,，有“黃米”、“黃種”等,。漢簡可見“胡豆”,，《齊民要術(shù)·大豆》引《本草經(jīng)》云：“張騫使外國，得胡豆,?！庇忠稄V志》則說：“胡豆，有青,、有黃者,。”其中“黃者”,，有可能與所謂“黃豆”有關(guān),。《齊民要術(shù)·作醬等法》可見“烏豆”,，有研究者以為,，“烏豆”就是“黑大豆”（繆啟愉校釋：《齊民要術(shù)校釋》，農(nóng)業(yè)出版社1982年版,，第426頁）,。東漢時期是豆類作物種植面積大規(guī)模擴展的歷史階段，有關(guān)“豆”的稱謂有復(fù)雜的表現(xiàn)形式,，是很自然的事情,。
《齊民要術(shù)·大豆》寫道：“今世大豆，有白,、黑二種,?！薄靶《褂星姟⒊?、白三種,。”許多地區(qū)現(xiàn)今仍稱“黃豆”為“白豆”,?！洱R民要術(shù)·大豆》又特別說道：“黃高麗豆、黑高麗豆,、鷰豆,、豍豆，大豆類也,?！比绻斫馄渲小包S高麗豆”與“黃豆”有關(guān)，或者就是“黃豆”的一種,，也許并不偏離歷史真實太遠,。
宋超先生著文《“黃豆二升”小考》，討論曹操高陵出土石牌文字“黃豆二升”的歷史學價值,。其中寫道：“‘黃豆’一詞除見‘曹操墓’中出土的石牌外,，亦見池田溫先生《中國歷代墓券略考》所錄熹平二年‘張叔敬墓券’中：‘熹平二年十二月乙巳朔十六日庚申、天帝使者,、告張氏之家……今日吉良,、非用他故，但以死人張叔敬,，薄命蚤死,，當來下歸丘墓。黃神生五岳,，主生人祿（生,，一作死），召魂召魄,，主死人籍,。生人筑高臺，死人歸,，深自貍,。眉須以落（須以、須已）,，下為土灰,。今故上復(fù)除之藥，欲令后世無有死者,。上黨人參九枚,，欲持代生人,。鉛人，持代死人,。黃豆瓜子,，死人持給地下賦……勿復(fù)煩擾張氏之家。急急如律令,?！淦剑?72-177）是東漢靈帝年號,。如果池田氏錄文無誤,，‘墓券’中的‘黃豆’一詞，應(yīng)是我們所能見到最早的關(guān)于‘黃豆’的記錄,?！保ㄖ袊貪h史研究會、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兩會會長聯(lián)席會議“曹操高陵考古發(fā)現(xiàn)學術(shù)研討會”論文,，安陽,，2010年4月）這件《張叔敬墓券》，劉昭瑞先生《漢魏石刻文字系年》附錄《漢魏鎮(zhèn)墓文》中有收錄,，題《張叔敬鎮(zhèn)墓文》,，定名顯然更為準確。郭沫若《奴隸制時代》引用過這一資料（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，第92頁至第93頁）,。陳直有《漢張叔敬朱書陶瓶與張角黃巾教的關(guān)系》一文，還說到這件朱書陶瓶的出土情形：“1935年春間,，晉省修筑同蒲路工程中,，掘得熹平二年張叔敬陶缶，朱書二十三行,，共二百一十九字,，不但文字最多，書法最精,，且每字皆清朗,，不啻一塊漢碑石刻?？芍^朱書陶瓶中之王,。”（《文物考古論叢》,，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,，第390頁至第291頁）其中與“黃豆”相關(guān)的文字，劉昭瑞先生據(jù)陳氏所錄并參照郭氏錄文及標點,，寫作：“上黨人參九枚,，欲持代生人,；鉛人，持代死人,；黃豆瓜子,，死人持給地下賦?！保ā稘h魏石刻文字系年》,，新文豐出版公司2001年版，第202頁至第203頁）
注意到有明確“熹平二年”紀年的《張叔敬鎮(zhèn)墓文》中“黃豆瓜子,，死人持給地下賦”文字,，應(yīng)當可以平息疑議，糾正“黃豆”一詞是唐代才出現(xiàn)的誤見,。而曹操高陵出土文物“涉假”的說法,，或許也可以因此有以澄清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