桂花飄香的老舍丹柿小院里，一位老演員在組織社區(qū)文藝愛好者們朗讀老舍先生的作品，她聲情并茂,，熱情洋溢的面龐似曾相識：上世紀90年代,，電影《頑主》中的街道辦事處干部,，嚴肅的神態(tài)和另類的臺詞曾讓人忍俊不禁,；2009年的影片《建國大業(yè)》中，何香凝的端莊淑雅,，使得專家們一致叫好,；她還是北京景山“第一代廣場舞”的參與者，她的廣場舞沒有喧鬧和機械,，而是伴隨著《藍色多瑙河》的優(yōu)美翩翩,，文雅舒緩……她就是北京人藝89歲的老藝術(shù)家李濱。

　　2015年12月,，在電影《東北偏北》首映禮上,。北晚新視覺/紀晨

正在進行中的2018年第二屆老舍戲劇節(jié)，11部國內(nèi)外經(jīng)典劇目輪番上演,，另有戲劇論壇,、劇本朗讀會、主題展覽等多種形式活動,，緬懷老舍先生,，彰顯老舍精神。戲劇節(jié)期間,，組織老舍作品朗讀活動的，也是李濱,。

　　李濱老師接受采訪,。

隨著越來越多人藝老戲骨們的離去，重溫人藝的激情歲月,，挖掘《龍須溝》《駱駝祥子》《茶館》等經(jīng)典作品臺前幕后百轉(zhuǎn)千回的故事變得越來越困難,。然而正是當年那些呈現(xiàn)老舍作品的“開拓者”，同今天我們的情感碰撞與交流,，構(gòu)架起了傳承并彰顯老舍精神的橋梁,。我有幸采訪到依舊神采奕奕的李濱老師，并聽到了人藝的創(chuàng)作故事,，以及她個人波瀾曲折的人生經(jīng)歷,。

　　1951年，人民藝術(shù)劇院的《龍須溝》劇照,。

1.老舍粉絲“二姑娘”

“老舍先生的文字,，才沒有胡同串子的那種特油的話，但確是北京話,，有京味兒的,，不酸不痞很干凈。”李濱老師講述老舍文字風格的時候,，眼神中立刻充滿了興奮與崇敬,。

我們知道，人藝始于《龍須溝》,，老舍先生是人藝的長輩,，又堪稱人藝的朋友。那么,，《龍須溝》是如何排演出來的,？臺前幕后又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故事？作為人藝話劇隊首演《龍須溝》班底一員的李濱老師,，讓我明晰了很多當年有趣的細節(jié)和故事,。

當年，李濱在《龍須溝》中扮演王二春,。最初排練的時候,，這個角色并不是由她來演。此劇進入連排階段,，還有三天就要給老舍先生看了,，其中扮演王二春的演員突然出現(xiàn)了狀況。按李濱老師的話說,，她自己是臨時“鉆鍋”上去的,，當時，她正和牛星麗在街上“拉洋片”,，熱火朝天地宣傳抗美援朝,。據(jù)說，老舍先生看完連排后,，當時基本認可,，但是只提了一個意見：“二春的臺詞就像炒豆兒?！睂τ趧倓偨舆^劇本,，能把臺詞初步順下來的李濱老師，很難像排練了幾個月的其他演員那樣“語言像長身上似的”,。不過她之前沒事就去看他們的排練,，心里對于這個劇有一些基本概念輪廓，聽罷老舍先生的建議,，馬上調(diào)整自己并適應(yīng)這個角色,，極快地融入，并很好地表現(xiàn)了王二春這一人物形象,。

“我當時只是一個21歲剛過了不久的青年,，本身也很符合劇中王二春的年齡設(shè)定,。老舍先生看完此劇，從此便直呼我為二姑娘了,?！?/p>

在《龍須溝》中，李濱老師除了“意外”地演了王二春這個人物之外,，最初還配合英若誠做舞臺音響效果,，這段兒經(jīng)歷，她說起來更是如數(shù)家珍,。

《龍須溝》創(chuàng)作的初期,，正值暑假，這個劇本也剛剛出爐,，英若誠恰恰也是從清華大學才畢業(yè)來到人藝不久,，這任務(wù)就落在了他們兩人身上。焦菊隱導演對于音效的要求是不要配樂,，要強烈的市井生活的效果,，比方說要有打鐵的叮當聲、叫賣的吆喝聲,，還要有國民黨時期電臺的大喇叭整日里播放的聲音……于是,，她和英若誠就一起回憶、搜集音響元素,，不厭其煩地去捕捉尋覓這些聲音素材,。李濱老師回憶：當年國民黨電臺里廣告的聲音是最容易讓人記住的，有時代特征的諸如駱駝牌香煙呀,、老壽星牌生乳靈呀……這些廣告的播放,，都是她憑著記憶模仿而呈現(xiàn)的，在《龍須溝》中,，她相當于充當了一回國民黨時期的播音員；廣告之前通常有一個提示音,，經(jīng)過琢磨,，他們用洋爐子的大小鍋圈敲出來，相當逼真,；市井叫賣的吆喝聲,，特別需要符合劇情，要有窮人生活的區(qū)域特征,，那必須都是一些低檔商品的叫賣聲,，絕不能與其他街市的叫賣混淆了……這一系列挖空心思的探索，不單單造就了《龍須溝》里上乘的音響效果,，還令人沒有想到的是,，形成了后來膾炙人口的一個作品《老北京叫賣曲》。

《老北京叫賣曲》，是北京人民藝術(shù)劇院第一代演員于1951年延續(xù)到上世紀90年代在文藝界聯(lián)歡或社會活動中常演不衰的一個說唱小節(jié)目,，是話劇《龍須溝》首演的副產(chǎn)品,，又可稱是伴著正餐的一碗“豆汁兒”。這種老北京的沿街叫賣雖然漸行漸遠地淡出了北京的街頭巷尾,，但是有老一代藝術(shù)家們的生動表現(xiàn),，包括留下來的影像資料，讓我們重溫當年北京人文景觀一隅,，重睹北京人藝那一代演員在話劇之外的情趣和風采成為可能,。

1951年《龍須溝》首演成功后，老舍先生請演員一行十多人去“丹柿小院”赴家宴,，李濱老師自此也就成了那著名的“丹柿小院”的一員,。她記起同老舍先生最后一次見面的經(jīng)歷，一下子難過起來,，說：“1966年的春天,，一次看河北梆子劇團演出《山鄉(xiāng)風云》，老舍見我便問是怎么來的,，我說是坐公共汽車,。他便讓我散戲了之后坐他的車一起走。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句很平常的話,，竟然成了最后留給我的聲音?，F(xiàn)在想起來,，那是長輩對晚輩的關(guān)懷,，竟然成了訣別,。”老舍先生待人和藹,，交流樸實,，語言生活化,，卻句句打動人，這也是李濱老師為什么在老舍作品朗讀會上潸然淚下的原因所在,。

2.有韌勁的老太太

對于李濱老師的性格,，有各種形容，諸如“倔強”“直接”等等,。很多人曾經(jīng)說,，她眼里不揉沙子，有的時候,，說起話來,，絕不“饒人”,。那日采訪,，當提及她涉獵的“廣場舞”的時候，她立刻毫不猶豫地說：“現(xiàn)在的廣場舞,，和我們那時的沒法比,，小情小調(diào)的，根本不是一個概念,?！彼f話時候，總是脫口而出,，干凈利落,，不瞻前顧后，說完自己還特高興,，忍不住大笑,。這樣的性格，如果探尋,，還需要從她跌宕起伏的人生經(jīng)歷里尋覓端倪,。

李濱，出生于北洋政府的官宦家庭,，生于哈爾濱,，僅僅100天后,，就隨著家人來到了北平,。其家中曾經(jīng)門庭若市，社交往來頻繁,，許多當年的社會名流如報界,、商界,、梨園界人士等都是他們家的常客,?？稍谀莿邮幍哪甏罴抑饾u衰落,，她父親去世的時候發(fā)送都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,。

1947年，李濱參加了地下組織,，到過解放區(qū),，后返回北平，參加了反饑餓反內(nèi)戰(zhàn)的宣傳工作,。她說自己是一個不安穩(wěn)的人,，后來報名參加了南下工作團，準備跟隨四野南下廣州建政培養(yǎng)干部,。還沒有出發(fā)呢,，就已經(jīng)體驗了艱苦的軍旅生活：睡覺是大通鋪，沒有褥子,，一股腦兒鋪著稻草,，吃飯就是蹲在地上吃大麻袋的干菜，可是每個人都毫無怨言,，內(nèi)心充滿了對新生活的期望,。其間，她的主要工作是抄劇本,，經(jīng)常熬夜,，廢寢忘食，可是之后由于家中的阻止,，未能跟隨部隊南下,。1949年后，李濱進入人藝,，1951年便參演了《龍須溝》,。1957年，她以“后補右派”的身份頂替了當時被打成右派的演員參演了一部反映江南農(nóng)村的喜劇《布谷鳥又叫了》,。

說起《布谷鳥又叫了》這出劇,，她記憶碎片里，都是笑聲,，因為演出非常成功,，取得了應(yīng)有的“笑果”，而且李濱身上的喜劇細胞也得到了充分釋放,。據(jù)說舞臺上演得生動熱鬧,，臺下的觀眾笑得前仰后合,，連后臺的同事們也忍不住笑出了眼淚。但是等回到后臺,，因為“身份”問題,，卻會被晾在那里，沒有人搭理,。不管那么多了,，第二天繼續(xù)演——她已經(jīng)完全沉醉在創(chuàng)作中，忘記了處境艱難,。

不僅如此,，她還申請了秋天開排的《駱駝祥子》，出乎意料,，導演梅阡竟接受了她的角色申請,。她和朱旭的夫人宋鳳儀演AB角，正值宋懷孕,，大部分場次其實都是她去演出的,，意外得到了很多鍛煉的機會。

1958年,，她又參與了《茶館》和《關(guān)漢卿》的演出,。之后，因“精簡”演員的原因被安置前往了哈爾濱話劇院,。幾年之后幾經(jīng)周折調(diào)回北京,。從哈爾濱回京后一直做宣傳工作的李濱后來跟隨北京人藝的創(chuàng)始人李伯釗去了廣州，走了很多地方,，也參與了眾多劇本的創(chuàng)作,。前后幾十年，李濱的生活軌跡,，可以說是輾轉(zhuǎn)動蕩,，可是她述說的時候，卻風輕云淡,。提及此,，她由衷說：“我可能是一直沒有‘死氣白賴’地非要當演員，所以就沒有得失感,。況且,，這也是老舍先生的精神概念，什么A角B角,，臨時不行就得頂上去,，我的很多角色都是臨時上的！至于說走了那么多地方，也是因禍得福,，轉(zhuǎn)了一大圈兒，成就了豐富的生活積累,！”

在豐富的人生經(jīng)歷之上,，李濱更有著一股不服輸?shù)捻g勁兒！她之后參演了很多電影,，同眾多知名導演和制片人有過合作,。她說：“之所以能把電影角色表現(xiàn)得還不錯，就因為自己的人生經(jīng)歷了太多起伏,，沒有那么多的得失感,，演戲的時候不緊張，很松弛,?！比缃癃氉陨盍?7年的李濱老師，也喜歡開玩笑,，她最愛說的一句歇后語,，活靈活現(xiàn)地表現(xiàn)了她的精神風貌，那就是“王八拉車——有后勁”,。

1985年李濱老師離休后,，每天都去景山公園晨練，此時正值流行老年迪斯科,，有一種印象這是“大媽舞”,，甚至擾民，可是李濱老師做的完全不同,，“我不隨大流,。要先活動關(guān)節(jié)，先熱身,，盡量不跳起來,，怕開始不小心摔了胳膊腿兒的。而且,，我們都是自己編舞,，弄有文化的、有藝術(shù)內(nèi)涵的舞蹈,?！本瓦@樣，李濱帶領(lǐng)著一群老太太每天定時聚集,，伴隨著《藍色多瑙河》的音樂,，她們的“晨練隊”成為景山公園一道亮眼的風景線。

3.對老舍精神的堅守

2012年是人藝成立60周年,。金魚池社區(qū)提出想排《龍須溝》,，找到了李濱老師前往指導,，李老師也覺得自己當之無愧。在離休后還曾策劃制作了一個電視紀錄片,，《城南漫步——重返龍須溝》,，在中央電視臺播出了。李濱老師是個閑不住的人,，思考離休后也要干點兒事情,。當她到了金魚池社區(qū)，看到電子屏幕上打著“龍須溝人——重排話劇班成立”的標題,，更有了一種油然而生的使命感和責任感,。

事實上，真正步入實施階段,，發(fā)現(xiàn)是非常難的,。

普通居民演出沒有那么多的資金作為保障，排演起來難度非常大,。就拿服裝方面來說,，要體現(xiàn)底層百姓的穿著破舊，這補丁什么地方該補,，什么地方不該補,，都要有講究。與李濱老師聊起這事兒時,，她興致勃勃地翻出排演社區(qū)《龍須溝》時候的人物照,。先拿洋車夫丁四穿的號坎兒：這號坎兒，是她用自己的一條裙子改的,，現(xiàn)在很多戲里號坎兒的板型,，都是貼在身上的，瘦的,、長的,，而在他們的戲里，是短的,、肥的,。這事兒必須要有生活的積累，話說當年拉洋車蹬三輪的都要穿這么樣的一個號坎——不能太大,，當時哪個車場子也不肯給你費那么些布料?。幻總€號坎就相當于是一個車牌,，肥一點,，冬天可以直接套棉襖，夏天可以光膀子直接穿。關(guān)于服裝補丁,，現(xiàn)在很多劇中的補丁東一塊兒西一塊兒,，那是不符合生活規(guī)律的，像蹬三輪的,，褲腳和后屁股是最易磨的,，不能補錯地方；包括衣領(lǐng)被汗浸的效果,，不能用剪刀剪，必須拿小銼子一點點地磨,；許多的衣服,，因為買不到那個年代感的布，最后是拿她家的被罩改的,，社區(qū)每月還給李老師一些錢作為報酬,，她都拿去置辦開不了發(fā)票的布料了。

因為資金有限,，道具也都只能是自己做,。即便自己做，也不能打馬虎眼,，依舊得對細節(jié)非?？季浚门菽龅母C窩頭,，一次性盤子做的碗……李老師的態(tài)度,，就是四個字：“不怕麻煩”。比方說賬簿吧,，里面的內(nèi)頁一定要是手工紙,，上面表藍布，裝訂線的方向是否正確,，賬簿的數(shù)字要用蘇州號碼,；院子里板凳，必須有高度,，不能很矮,，因為龍須溝的地面可都是像芝麻醬一樣的泥地。

排練的難度也不小,。有的居民從頭至尾就沒有看過《龍須溝》,，對里面的故事情節(jié)、人物關(guān)系需要重新講述,；畢竟不是專業(yè)演員,，都各有各的工作，排練的時間不可能大把大把的，每周能保證排練一次,，兩個小時,，就很不錯了。

前后斷斷續(xù)續(xù)排了兩年,，因為時間跨度長,，排了后面忘了前面的事兒經(jīng)常發(fā)生。排練場地也不是想象中的大劇場,，冬暖夏涼的,，大冬天的在地下室排練，可以想見這過程有多么艱難,。

一切都停當了,，到了后期制作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根本沒有計劃出這部分的錢,?？傊詈筱妒恰捌弊印卑堰@部劇做成了,。老舍先生的子女看完公演后的成品,，非常感慨，對李濱說：“原汁原味,，你成功了,。”

什么是“原汁原味”,？其實就是對于人藝風格的把握,，對于老舍先生精神的堅守。

李濱說自己跟焦菊隱先生學會了一條概念,，就是“要演員在臺上過日子”,，在她的啟發(fā)與磨合之下，來自于金魚池社區(qū)的居民付出了真情表演——

78歲的于鳳大爺飾演的角色,，是憤怒到要拿刀砍了地痞馮狗子的趙大爺,。就在演出前的那些天里，于大爺舉手投足中,，已經(jīng)完完全全把自己當成了劇中的人物,，無論乘車、逛公園,，還是在社區(qū)值班,，于大爺嘴里念叨的，都是《龍須溝》里面的臺詞,；主角程瘋子的扮演者是金魚池西區(qū)的居民韓家訓,，他同老舍先生還是北京三中相隔半個世紀的校友,，老舍先生在1913年曾經(jīng)就讀于此，當時叫做“京師公立第三中學”,，這種巧合也似乎是冥冥之中與老舍先生的緣分,，更利于捕捉先生的劇本靈魂。在李濱老師排演的這個版本的《龍須溝》中,，她堅持一定要保留下來丁四和劉巡警這樣的小人物,，她認為如果去掉的話，就是舍棄了老舍先生創(chuàng)作此劇的初衷了——老舍先生是同情小人物的,，況且在大的故事脈絡(luò)下,，小人物的穿插正是此劇精彩豐滿的原因之一，保留老舍先生的原意,，這就是對老舍精神的傳遞,。

元代詩人郝經(jīng)膾炙人口的詩作《老馬》中在描述自己老來的雄心壯志之時，寫道：垂頭自惜千金骨,，伏櫪仍存萬里心,。這何嘗不是89歲的李濱老師的寫照呢,？她心甘情愿不求報酬并付出時間與精力,，同社區(qū)居民一起朗讀老舍先生的作品，她發(fā)現(xiàn)很多孩子們是通過看錄像了解話劇和了解老舍先生的,，她就要一點點地講,，一點點地“磨”，讓朗讀者一定要讀出老舍先生文字里的情感,，還原出老舍先生作品的原意,。她直截了當?shù)匦迹灰獢R在她手上事情,，該較真兒必須要較真兒,，只要攬下來的陣地，要好好利用這個陣地,，堅守住這樣的陣地……這個陣地,，在她的心里，就是宣揚老舍先生作品與精神實質(zhì)的一塊樂土樂園,。

前兩天,，在第二屆老舍戲劇節(jié)的首部話劇作品《老舍趕集》公演后的采訪中，李濱老師提到老舍先生的時候,，再次忍不住落淚,，她說：“我希望能把老舍先生的作品,，作為北京的,、中國的,、世界的寶貴財富，繼續(xù)傳下去……”此時,，她的心中,，一定又浮現(xiàn)出當年老舍先生叫她“二姑娘”，并關(guān)心她看完戲后怎么回家的一個個畫面吧,？